馬車晃晃悠悠向前行駛。
莊籬沒有下車,也沒有再去問四周有沒有姓李的人家。
适才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幾乎是整個永興坊都荒廢了,可能先太子的大宅并沒有占據整個坊市,但大火燒起來必然損毀一片。
雖然還有零零散散的屋宅,應該也沒人住了。
能住在這裡的非富即貴,遇到這種事,肯定嫌棄晦氣都搬走了。
雖然莊籬看了一眼就讓車馬繼續前行,似乎解了好奇,但春月還忍不住多說一些:“當時燒死了很多人,太子一家,四歲的小太孫…..”
剛說出這句話莊籬看向她,打斷問:“四歲,小太孫。
”
春月點點頭,可能因為在車内,不怕被人看到說同情先太子一家,神情有些憐惜:“還是個小孩子,但沒辦法,誰讓他是太子的兒子,也是死罪難逃。
”
莊籬忙問:“小太孫叫什麼名字?
”
這話問住了春月:“世人都敬稱小太孫。
”
這般天潢貴胄,除了親近的家人,沒人敢直呼姓名,普通人自然也不知道名字。
不過,盡管如此,莊籬也更确定李餘可能就是小太孫。
那這孩子的确是鬼啊!
怎麼可能!
世上哪有鬼。
如果說是殘留的執念,這也留的時間太長了吧,十多年…..
最近遇到的事真是越來越古怪了,莊籬忍不住眉頭緊皺。
春月看到了擔心問:“少夫人,還好吧?
”
莊籬對她笑了笑:“沒事,我們去看章大夫吧。
”
見章大夫是借口,她是急切地要找到李餘所在,畢竟今晚周景雲回來,她不方便再入夢,而且鑒于她現在狀況的怪異,也不敢輕易入夢。
最近的日子一點都不像剛來京城那麼順遂。
念頭閃過,莊籬又皺了皺眉,她的身份,她要做的事,來京城本來就不可能順遂,這是理所應當的,不用犯愁。
事情來了就想辦法解決。
春月不知道小太孫的名字,周景雲肯定知道,等他回來問問就好。
至于半邊臉的異狀,應該是她又不小心沾染了什麼執念,給莊夫人寫信問問。
很早的時候莊夫人就警告過她,化夢而行要小心,陷入迷障,會失了本心,忘記自己是誰。
當初她為了回去看父親,化夢借物跋涉千裡,在刑場上牢房裡,被無數哀嚎執念包圍,又差點溺斃在迷障心海,神魂薄弱,心海不穩。
随着所想她的臉色漸漸緩和,待停到章家醫館這裡,已經恢複如初。
看到她來,章士林很驚訝。
“章大夫莫驚。
”莊籬對他說,壓低聲音,“我今早起床慌張跌了一跤,我來你這裡看看,好讓家裡人放心。
”
章士林哈哈笑了。
“少夫人快請坐。
”他說,“來都來了,怎麼也要喝杯茶。
”
莊籬笑着道謝,章士林的弟子們捧茶。
“來都來了,再診個脈吧。
”章士林笑說。
昨晚受了一些驚吓,看看也好,莊籬笑着伸出手。
章士林診了脈,點點頭:“少夫人的身體比前一段好多了,心神旺盛有力。
”
這一段事情不斷竟然還好多了啊,莊籬有些意外,忙道謝。
章士林又起身取了一盤子藥來。
春月緊張問:“章大夫,不是說少夫人好多了?
怎麼還要吃藥啊?
”
章士林笑說:“這不是給少夫人用的,是請少夫人幫我看看,這幾味草藥,解毒可用否?
”
莊籬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,這是她在夢境裡告訴章士林,看來章士林雖然覺得夢境荒誕,還是忍不住找她問問。
“不知道啊。
”她說,“我沒有學過解毒,不太了解。
”
說罷故作好奇翻看這些藥。
沒學過啊,果然夢境是荒誕的,章士林有些好笑,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為了驗證什麼。
可能是少夫人來都來了,就看一眼吧。
他笑着剛要收起來,莊籬又想到什麼,說:“不知道能不能制成香,用的時候是不是更方便?
”
制成香啊,也不錯,章士林笑着又将藥推過來:“我對制香不了解,就勞煩少夫人試試,如果能成,我們醫館就買下來。
”
莊籬笑着點頭:“好啊,我試試。
”
春香忍不住眉飛色舞:“少夫人又要掙錢了。
”
章士林哈哈笑:“是,少夫人又要掙錢,這次可比診費貴,要給分成。
”
春香哇一聲撫掌。
春月也跟着笑起來。
“怪不得我今天想來見章大夫。
”莊籬恍然說,“原來是财神催我。
”
章士林再次哈哈大笑。
旁邊豎着耳朵偷聽偷看的醫館弟子們也都笑起來。
章士林臉上的笑一直到目送莊籬的車離開,待看清這是東陽侯夫人的車駕後,笑意更濃了,神情又很感歎。
出門都能用婆婆的車了,可見在家裡不僅被婆婆接受,地位還很高了。
短短半年的時間,這個新媳婦能做到如此,真是厲害。
以後啊,這年輕的孤女都是好日子了。
耳邊傳來弟子們在後的議論“東陽侯少夫人年紀不大,說話真有趣。
”“明媚又耀目。
”“怪不得東陽侯世子不在意身份非要娶回來。
”
章士林心想,人過得順精神就好,少夫人看起來比當初剛進門時的确容貌明媚多了。
但不能在後議論女眷,他重重咳嗽一聲,呵斥弟子們“聚在這裡做什麼,不用做事嗎?
”
弟子們笑着忙散開,還有人吐吐舌頭“今日又不忙。
”
今日聖駕回京,大家都等着恭迎聖駕,來問診拿藥的人都少了很多。
“不忙就看看醫書,一個個的,比東陽侯少夫人年紀大,醫術還不如人家。
”章士林訓斥。
正說話,有人在後說話“章大夫,忙着呢。
”
章士林轉頭,看到一個年輕公子含笑而立,冬日有些冷肅的街道似乎變得明媚。
是上官月啊。
“上次多謝章大夫救命,我一直養身體,今日才來親自道謝。
”上官月恭敬一禮。
章士林忙攔住:“已經給過診金,你…..上官驸馬也道過謝。
”
上官月笑說:“驸馬道謝是他的,我也該道謝。
”
章士林看着這年輕人燦爛的笑臉,心裡感歎,如此身世,又遇到如此危險,還能笑得這麼好看…..
“好好,小郎君客氣了。
”他沒再客氣,含笑說。
上官月也不再多說,指了指自己的馬車:“那我告辭了,希望以後不要再麻煩章大夫。
”
章士林笑了,對他擺手:“小郎君快去忙吧。
”
上官月上了馬車,臉上的笑沉寂下來,吉祥恭敬地遞來茶水“公子喝口茶。
”
上官月接過茶對他說:“你一會兒回樓船,驸馬今日回來了,以備他找我說話。
”
吉祥知道先前跟着上官月的瑞伯是寸步不離的,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跟瑞伯比,便恭敬地應聲是。
餘慶堂很快就到了,上官月下車,在門口店夥計的恭迎中大搖大擺進去了。
這是自從那晚出事後,上官月第一次來餘慶堂。
蔡掌櫃進門就跪下來請罪。
“不用請罪,我如今這個身份,在公主面前,你們怎麼護也護不住。
”上官月說,又笑了笑,“不過,老天不讓我死,就繼續活着。
”
蔡掌櫃哽咽說:“公子貴人自有天助。
”
什麼天助啊,是個鬼助,上官月心想,嘴角閃過一絲笑,旋即沉靜。
蔡掌櫃也不再繼續這個到底是讓人傷心憤怒的話題,現在要更好做事,讓公子盡快恢複自己原本的身份,再不受他人随意磋磨。
他從一旁架子上抽出一卷冊子:“這是最近整理出來的一些可給監事院提供的名單,當年都曾參與那件案子,張擇不願意動姜大同,這裡面的人總能挑一兩個……”
他的話沒說完,上官月擺擺手打斷了。
“這個暫時不用了。
”他說。
不用了?
蔡掌櫃愣了下。
上官月看着書架前琳琅滿目的卷軸冊子:“先前朝堂動亂的時候,有幾位名士辭官離開,新帝登基後廣納賢才,也不見他們回來。
”
蔡掌櫃點點頭,當年先帝荒唐,蔣後逆天無道,一些重臣儒士便辭官避世隐居去了,可能對朝堂傷了心,新帝登基後再三邀請,有一些人也沒有回來。
上官月說:“挑幾個最有名,用盡辦法,代表金玉公主去請回來。
”
蔡掌櫃眨眨眼,以為自己聽錯了:“金玉公主?
”
上官月看着他:“對,金玉公主,我已經跟金玉公主表明身份,從此後我與公主榮辱與共,我要助公主揚名,讓公主成為陛下眼中可信可靠可用,讓她在大周朝廷成為一個真正有權勢的公主。
”
蔡掌櫃怔怔,旋即急道:“金玉公主此人薄情寡義,貪婪又怕死…..”
上官月笑了,打斷他:“天家人不都是這樣嗎?
”
蔡掌櫃一滞,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“你不用擔心,我這幾天想明白了,與其親近皇帝,不如親近公主,我對皇帝來說,不過是一個身份尴尬的侄子,可有可無,但我對公主來說,就不一樣了,我可以成為公主手中的籌碼。
”上官月說,又一笑,“我們天家子弟,活着不就是看有用沒用嗎?
沒用,才是死路一條。
”
蔡掌櫃聽懂了他的意思,神情變幻一刻,最終對上官月鄭重一禮:“我等誓死追随太子,聽從殿下您的一切決定。
”
上官月擺擺手:“别喊殿下。
”說着一笑,“等以後再喊。
”
他在笑,但卻比先前眼神還冷靜,蔡掌櫃低下頭應聲是,說:“那我喚人來挑選合适的人選,籌劃一下。
”
上官月點頭,又說:“以後,餘慶堂的事,對驸馬保密。
”
蔡掌櫃腳步頓了頓,低頭應聲是,聽上官月不再說話,他便向外走去,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眼,見上官月坐在椅子上,擡着頭看牆上寫着的名字标示,昏暗的庫房裡,少年人白皙的臉散發着冷光。
以前覺得上官月還是個孩子,今天再看不再有這個感覺了。
這個孩子長大了,而且也不再是隻心心念為父母洗冤。
他想要其他的東西了。
……
……
冬天的天似乎一眨眼就黑了。
東陽侯夫人的院落裡燈火逐一點亮,室内人影交錯,不時響起笑聲。
“那這麼說,嫂嫂要行醫了?
”
“不是行醫,是制藥吧,不用出門。
”
“但藥賣的好,在家也能收錢。
”
“哇,那嫂嫂豈不是要發财了?
”
周九娘說着跑到莊籬身前,搖着她的手:“那嫂嫂欠我的見面禮能給我了吧?
姨娘說你原來沒錢——”
她的妾母臉色漲紅,伸手将她往回扯“胡說八道什麼!
”
莊籬并不介意,點點頭:“好啊,等我掙了錢給你禮物。
”說着又一笑,“你也要給我準備見面禮哦。
”
周九娘臉上浮現遲疑:“但我,其實也沒有錢…..”
屋子再次響起笑聲,夾雜着其他姐弟們的聲音“騙人,九娘你藏了好多錢,我可看見了。
”
東陽侯夫人坐在大炕上,聽着滿屋子的熱鬧,忍不住向外看,問旁邊的許媽媽“讓人去看了嗎?
怎麼還沒消息——”
話音落聽得外邊腳步亂跑,夾雜着婢女們笑聲“世子回來了。
”
東陽侯夫人哎呀一聲坐直身子,門簾也同時被掀起,周景雲走進來,他一眼看到被姐妹們環繞的莊籬。
她穿着素錦衣裙,燈火傾瀉在她身上,宛如披着一身白雪,晶瑩剔透。
莊籬也同時站了起來,看着裹挾進來冬日寒氣,臉上卻浮現溫暖笑容的周景雲。
兩人的視線相撞,又同時一笑。
“世子哥哥回來了——”
“景雲,怎麼這麼晚——”
屋子裡其他聲音随之響起,此起彼伏,喧鬧沸騰。